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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離別
小姨說只要再熬半年就解放了, 這話只是對她這種需要高考的人說的，四月底，周凜白拿到保送，就不去學校了。
他知行合一, 說懶得念書就真不去, 其他學生還在最後這一兩個月玩命覆習時, 他已經提前過上了暑假，悠悠閑閑去駕校學車。
高三下學期的覆習節奏緊張, 每周只放周日白天的假, 周日晚上還得上晚自習。
一周熬夜身體吃不消，通常棠冬周日早上都要睡飽再起來。
這也是她難得會有一絲滿足感的上午。
但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快樂也沒能熬過午飯時間，中午周延生從駕校接了周凜白回來, 進了門，神采奕奕跟他搭著話, 問跟他一塊學車的女孩兒是誰，都第二次見了。
“你們學校今年幾個保送，我記著沒有女生吧？這個姑娘現在學車，不高考嗎？”
周凜白被問個沒完, 五月已經開始熱, 他穿一件白T, 領口微微有些汗濕的印記, 他先去冰箱取了一瓶水, 一口氣喝了一半，才慢悠悠合著瓶蓋跟周延生說：“不是我們學校的, 七中的。”
“七中的？那你倆怎麽認識的？”
“比賽。”
周延生感慨一句：“那這小姑娘真挺聰明的, 沒看出來, 我看她跟在你後頭一直叭叭叭說個沒完, 看著不像腦子那麽靈光的。”
周凜白輕嗤一聲：“你以貌取人還挺搞笑。”
棠冬站在樓梯上，聽見他們父子的對話，幾個關鍵詞，就差不多確定了對話裏的人是誰。
周延生先看見她，換了張和煦笑臉問她睡好了沒有。
棠冬點點頭，揉著眼睛說睡好了。
周延生多看了她兩眼，忽的感慨道：“那小姑娘單看著還挺漂亮的，跟我們棠冬一比，那就不行了。”
“你膚不膚淺？”
周凜白隨口一說，只是對周延生看女生的角度有意見，覺得不應該隨便對比評價女生之間的長相。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落在棠冬耳裏，就好像他不想那個女生在某一方面輸給她，硬要替她掰回一城。
“是那個來學校找過你的七中女生嗎？”
飯桌上，周延生像聽到了不得的八卦：“還去你學校找過你呢，現在這小姑娘夠大膽的。”
說完還口頭支持了一下。
“你早成年了，又沒了高考，就等著大學開學，要是你想跟人談戀愛，爸爸沒有任何意見。”
周凜白抓字眼：“跟誰你都沒意見？”
周延生驚訝道：“除了這個小姑娘，你還有？”
“這個用不著你管。”
周延生平時新聞看得多，不少時髦的消息他也知道，他一直是開明家長的做派，可事情要是真到他身上，他也得先咯噔一下。
“喜歡男的不行啊！你跟小姑娘談，高矮胖瘦怎麽樣我都隨你。”
棠冬沒忍住出聲問：“你要談戀愛嗎？”
周凜白視線隔著桌子望過去：“我爸和學校都不管了，你管？”他扒了一口飯，一邊嚼一邊和棠冬對著眼神。
棠冬就跟實驗臺上的青蛙似的，垂死掙紮抻了兩下，就再沒動靜了。
只埋頭吃飯。
周凜白也沒再追問，只在吃完飯後說：“你們上個禮拜模考的數學卷子記得帶回來，不是考得不好，怎麽也不拿來問。”
她本來想回，學校老師都講過了，話到嘴邊，又把聲音咽了，哪一張卷子老師不會講，老師只是按題解答，周凜白是舉一反三地講知識點，不一樣的。
“知道了。”
一周後的晚上。
距離高考不到一個月，用學校老師的話來說就是已經定型了，叫他們註意調整心態。
棠冬已經忘了是因為什麽跟周凜白吵起來的，好像最開始是講著題，他回了兩次信息，坐得近，她匆匆看到其中一條是問他明天幾點去駕校。
於是棠冬在他第三次碰手機時，將卷子抽回來。
“你忙你的吧！”
周凜白抓住另一端，聲音算得上心平氣和說：“我在給你講，我沒有什麽要忙的。”
棠冬不肯松手。
“不用了，反正我怎麽學也就這樣了，你不用教我了。”
當時話是賭氣的。
之後兩人一句趕一句，她越吵越發現自己沒理，鼻子一酸就掉了眼淚。
試卷薄，洇成半透明。
周凜白問她怎麽了，她從嘴硬什麽都不肯說，到情緒崩潰，只需要聽他說一句——你最近不太對勁。
棠冬瞳面一靜，受了莫大委屈一樣，手腕還被他捉著，她也不掙了，眼淚大滴往下落，連說話都抽哽著：“我不對勁？到底是誰不對勁，你從過年那會兒就開始不對勁。”
周凜白看了看她，手上松了勁，攬過她的後背，把棠冬往懷裏抱，什麽也沒說，只一下一下順著她的氣。
她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壓力攢多了總要有個途徑發洩一下，抽抽噎噎不知道多久人才脫水似的停下來。
腦子昏，眼睛鼻頭都是紅的，出了一點汗，幾縷劉海沾在臉頰上。
周凜白替她輕輕撥開，她想往旁邊躲，沒躲開，他將那一縷半濕的發別到棠冬耳後，問她：“好受一點沒有？”
心裏滋味覆雜，人是真的暈的，不然不會忽然往他肩上一撲，用這種方式來逃避他的視線。
背上被人輕輕拍了兩下，他好像真拿她當小孩子：“我去拿點水，嗯？想喝什麽？”
“嗯……”
鼻子一通氣，棠冬跟著吃驚，自己聲音哭得綿啞，說話跟浸飽了水似的。
後來棠冬上大學，跟室友聊起高考前的壓力有多大，有人說那會兒想報覆性玩游戲，有人說經常失眠，棠冬想想，她最失控的，也就是那晚了。
裹挾在高考壓力之下的，還有更隱秘不可言的部分。
只是哭過了，人也清醒了，喝兩口果汁，這種及時有效的甜味劑麻痹人一邊退縮一邊知足。
她不能再貪心了。
高考如期而至，接連兩天的考試，棠冬發揮得很好，隨後學校組織估分，她對著志願填報指南，算了自己的分數。
不出意外能考上平城傳媒大學。
蟬聲聒噪，夏日像在嘶啞聲裏無限延長。
從一中出來的時候，她撐著陽傘，日頭隔一層傘面依舊炕得人發暈，她撿著樹蔭走，恍然才明白很久前的一個晚上，周凜白跟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們都是培養皿裏的一個小小樣本。
她也努力了，努力在這個步驟下，和他同步。
月底，錄取通知下來。
葉雯報了山城，蘇凱去了沿海。
長大這兩個字忽然具象，好像是離別。
漫長炎熱的暑假，棠冬除了隨大流也去學了車，還被小姨帶著去做了另外一件事。
解除和溫家的領養關系。
她成年了，這件事合情合理，但孫萍會答應還有另一個原因。
孫若消息靈通，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文件，說棠冬考上了大學，區裏對無父無母的學生一直都有獎勵政策，只要棠冬自己獨出去一個戶口本，就滿足資格，能申請拿到一萬多塊的助學金。
這筆錢，不多不少。
既沒有多到讓孫萍起疑，也沒有少到讓孫萍缺乏動力。
備齊證件材料，一行人去辦了手續，回來的路上，孫萍不放心地問這兒問那兒，主要關心這筆錢什麽時候能拿到。
孫若說還有些流程要走，跟她說不用急，又叮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總歸算是鉆了點小空子，我也是托了朋友幫忙才能辦成，要是之後有什麽人也要來打聽，那不是給我添麻煩嗎？”
孫萍貪便宜多年，這份諱莫如深她再熟悉不過，立馬表示理解。
“我不跟人說，我跟她們說這些做什麽，當是人人都能考上好大學的，”大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棠冬都比平日順眼幾分，“棠冬啊，你放假了也沒事，要不就回家來住？”
孫若閉著眼睛也猜得到親姐姐打的什麽算盤，無非是想偷懶躲閑把菜店扔給棠冬管，沒準還要伺候這一家三口，一日三餐。
“棠冬最近學車，駕校遠，小成早晚接她，住我那兒方便。”
孫萍小算盤沒敲響，但想想已經占了個大便宜，也沒多計較。
外頭高溫，開著小車的環衛老人跟曬蔫了似的在清理垃圾，往烈陽下不消站上兩分鐘，個個汗流浹背，苦大仇深，而車裏冷氣充足，淡淡的香氛清新又雅致。
坐在這樣的環境中，仿佛時間都精細地慢了下來。
孫萍微偏頭，不動聲色看看身邊的女兒。
她本來就生得好看，白瓷一樣的皮膚，幹幹凈凈，這兩年在周家一養，她小姨喜歡她，自然處處舍得，吃好的，穿好的，把她養得跟什麽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似的。
她舅媽家那個差兩歲的表姐，私底下提到棠冬次次都忍不住眼紅，有一回跟舅媽吵架，口不擇言說早知道她也沒爹沒媽，省得舅媽一味偏心哥哥，有什麽都只想著哥哥。
舅媽當時還打了她一巴掌。
旁人家的事，吵翻天，孫萍也只當笑話聽聽，只要好處是落在她身上的，她從來不管其他人死活。
這一想，想深了，來了閑情雅致似的，她教育起棠冬來。
“棠冬，你看看你小姨對你的事多上心，你報的那個大學學費不便宜吧，小姨對你好，你都要記著。”
棠冬悶悶說：“我知道。”
孫若坐在副駕駛，似乎一下從她聲音裏聽出古怪，扭頭朝後看了一眼，那個視角合理屏蔽掉孫萍，棠冬被觀察兩秒，又扭過頭去看車窗外。
送孫萍回了同福苑，之後車子往明悅小築開，路過門口超市，孫若喊了一聲停。
早上素姨沒買到新鮮的無籽西瓜，周凜白哦了一聲，但孫若如今已經習慣了，將這些細微反應放在心上。
除了西瓜，還買了兩盒提子，一紅一青。
排隊結賬時，周圍有點吵，偏偏這種環境最適合狀似無意地搭話。
孫若拿眼看棠冬：“不高興了？”
棠冬沒說話。
孫若繼續說：“你也沒什麽要問我的？”
到這句，棠冬才有了反應，欲言又止：“那個錢……真的是什麽助學金嗎？”
“不像真的嗎？”
棠冬把手裏的提子遞去掃碼，搖搖頭說：“我只是覺得，我有點幸運過頭了，怎麽什麽好事都能輪到我。”
孫若失笑，等打包這會兒，摟著棠冬肩膀親昵地晃了晃：“還好事呢，以後真就你一個人一個戶口本了。”
“以前不也差不多。”
擠在同一個小本子裏，可誰都知道她不是親生的，溫睿陽跟她吵架，開口閉口都是我爸我媽。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
進門換鞋，孫若還在跟她說這件事，她叫棠冬寬心，總歸是對她好的。
“你以後你有用得上證件的地方，方便。”
棠冬下意識點點頭，點完也沒反應過來哪裏方便，她去廚房拿刀切瓜，問孫若：“要不要給隔壁送一半？”
“好啊。”
孫若取來保鮮盒，靠在棠冬身邊，看著她低頭切塊的樣子，輕輕將她垂下的碎發別起來，聲音格外溫柔：“下午曬死了，頸子胳膊防曬霜都要塗，等日頭弱點，再叫小成送你去駕校。”
“嗯。”
孫若看著棠冬，若有所思地說：“棠冬，你喜歡平城啊？那邊就是北方了，冬天會很冷的，你看小凱家裏一說，他就考去沿海了，沿海不挺好嗎？你們小姑娘不是喜歡大海什麽的嗎？”
“我——”提著刀在流水下沖，她低著睫毛，“我都挺喜歡的。”
孫若忽感慨：“你說你要是能跟小凱在一塊多好。”
這話有歧義。
是學校在一塊，還是人在一塊，沒講清。
棠冬一時楞住，孫若挽起唇，問過來：“怎麽了？不喜歡小凱嗎？”
“喜歡……但不是那種喜歡。”
孫若替她解釋：“像阿白那樣的，拿他當哥哥是不是？”
棠冬“嗯”一聲，她自己心裏知道自己只是應了後半句，孫若也沒說別的，只是有點遺憾，她說棠冬還小，看不出來門道，像蘇凱那樣的家庭可遇不可求。
“你蘇阿姨脾氣特別好，她跟蘇凱爸爸都是苦出身，不會瞧不起人。”
話音剛落，孫若看到廚房門口的一道高大身影，笑著招手：“快來吃，剛買的西瓜，特別新鮮。”
周凜白穿著白色短T和灰色長褲走過來，接過一瓣問：“你們上午去哪裏了？”
孫若給棠冬使去一個眼色。
“棠冬媽媽有點事，升學宴，兩家都要辦，對對日子。”
說到孫萍，周凜白沒有好態度，輕哼了一聲：“她能辦什麽像樣的升學宴。”
惦記那點份子錢還差不多。
孫若三兩下將案板上的瓜皮收拾了，好笑地說：“別看你少跟你大姨家來往，你還挺懂她的。”
孫萍還真說了，她不懂升學宴這些，棠冬又是在周家考上大學的，是周家培養的人才，最好就是，宴呢，放一塊周家給辦了，她也就不操心了，份子錢各收各的。
周凜白問棠冬：“一起辦，你願意嗎？”
“可以啊。”
他臉上沾了一點西瓜汁，棠冬抽來紙巾，遞給他。
周凜白接過來，草草擦了兩下，卻沒擦到，棠冬微仰頭，用手指著示意了一下。
以前不知情還好，就當真如外人說的，不是親兄妹勝似親兄妹。
如今知情，孫若看到這樣的畫面，便心頭生愁絲。
她做不得周凜白的主，也不能告訴其他人，毀了周凜白對她難得的信任。
他不會害棠冬，這點孫若清楚。
愁來愁去，她也只能配合著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任其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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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說只要再熬半年就解放了, 這話只是對她這種需要高考的人說的，四月底，周凜白拿到保送，就不去學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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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下學期的覆習節奏緊張, 每周只放周日白天的假, 周日晚上還得上晚自習。
一周熬夜身體吃不消，通常棠冬周日早上都要睡飽再起來。
這也是她難得會有一絲滿足感的上午。
但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快樂也沒能熬過午飯時間，中午周延生從駕校接了周凜白回來, 進了門，神采奕奕跟他搭著話, 問跟他一塊學車的女孩兒是誰，都第二次見了。
“你們學校今年幾個保送，我記著沒有女生吧？這個姑娘現在學車，不高考嗎？”
周凜白被問個沒完, 五月已經開始熱, 他穿一件白T, 領口微微有些汗濕的印記, 他先去冰箱取了一瓶水, 一口氣喝了一半，才慢悠悠合著瓶蓋跟周延生說：“不是我們學校的, 七中的。”
“七中的？那你倆怎麽認識的？”
“比賽。”
周延生感慨一句：“那這小姑娘真挺聰明的, 沒看出來, 我看她跟在你後頭一直叭叭叭說個沒完, 看著不像腦子那麽靈光的。”
周凜白輕嗤一聲：“你以貌取人還挺搞笑。”
棠冬站在樓梯上，聽見他們父子的對話，幾個關鍵詞，就差不多確定了對話裏的人是誰。
周延生先看見她，換了張和煦笑臉問她睡好了沒有。
棠冬點點頭，揉著眼睛說睡好了。
周延生多看了她兩眼，忽的感慨道：“那小姑娘單看著還挺漂亮的，跟我們棠冬一比，那就不行了。”
“你膚不膚淺？”
周凜白隨口一說，只是對周延生看女生的角度有意見，覺得不應該隨便對比評價女生之間的長相。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落在棠冬耳裏，就好像他不想那個女生在某一方面輸給她，硬要替她掰回一城。
“是那個來學校找過你的七中女生嗎？”
飯桌上，周延生像聽到了不得的八卦：“還去你學校找過你呢，現在這小姑娘夠大膽的。”
說完還口頭支持了一下。
“你早成年了，又沒了高考，就等著大學開學，要是你想跟人談戀愛，爸爸沒有任何意見。”
周凜白抓字眼：“跟誰你都沒意見？”
周延生驚訝道：“除了這個小姑娘，你還有？”
“這個用不著你管。”
周延生平時新聞看得多，不少時髦的消息他也知道，他一直是開明家長的做派，可事情要是真到他身上，他也得先咯噔一下。
“喜歡男的不行啊！你跟小姑娘談，高矮胖瘦怎麽樣我都隨你。”
棠冬沒忍住出聲問：“你要談戀愛嗎？”
周凜白視線隔著桌子望過去：“我爸和學校都不管了，你管？”他扒了一口飯，一邊嚼一邊和棠冬對著眼神。
棠冬就跟實驗臺上的青蛙似的，垂死掙紮抻了兩下，就再沒動靜了。
只埋頭吃飯。
周凜白也沒再追問，只在吃完飯後說：“你們上個禮拜模考的數學卷子記得帶回來，不是考得不好，怎麽也不拿來問。”
她本來想回，學校老師都講過了，話到嘴邊，又把聲音咽了，哪一張卷子老師不會講，老師只是按題解答，周凜白是舉一反三地講知識點，不一樣的。
“知道了。”
一周後的晚上。
距離高考不到一個月，用學校老師的話來說就是已經定型了，叫他們註意調整心態。
棠冬已經忘了是因為什麽跟周凜白吵起來的，好像最開始是講著題，他回了兩次信息，坐得近，她匆匆看到其中一條是問他明天幾點去駕校。
於是棠冬在他第三次碰手機時，將卷子抽回來。
“你忙你的吧！”
周凜白抓住另一端，聲音算得上心平氣和說：“我在給你講，我沒有什麽要忙的。”
棠冬不肯松手。
“不用了，反正我怎麽學也就這樣了，你不用教我了。”
當時話是賭氣的。
之後兩人一句趕一句，她越吵越發現自己沒理，鼻子一酸就掉了眼淚。
試卷薄，洇成半透明。
周凜白問她怎麽了，她從嘴硬什麽都不肯說，到情緒崩潰，只需要聽他說一句——你最近不太對勁。
棠冬瞳面一靜，受了莫大委屈一樣，手腕還被他捉著，她也不掙了，眼淚大滴往下落，連說話都抽哽著：“我不對勁？到底是誰不對勁，你從過年那會兒就開始不對勁。”
周凜白看了看她，手上松了勁，攬過她的後背，把棠冬往懷裏抱，什麽也沒說，只一下一下順著她的氣。
她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壓力攢多了總要有個途徑發洩一下，抽抽噎噎不知道多久人才脫水似的停下來。
腦子昏，眼睛鼻頭都是紅的，出了一點汗，幾縷劉海沾在臉頰上。
周凜白替她輕輕撥開，她想往旁邊躲，沒躲開，他將那一縷半濕的發別到棠冬耳後，問她：“好受一點沒有？”
心裏滋味覆雜，人是真的暈的，不然不會忽然往他肩上一撲，用這種方式來逃避他的視線。
背上被人輕輕拍了兩下，他好像真拿她當小孩子：“我去拿點水，嗯？想喝什麽？”
“嗯……”
鼻子一通氣，棠冬跟著吃驚，自己聲音哭得綿啞，說話跟浸飽了水似的。
後來棠冬上大學，跟室友聊起高考前的壓力有多大，有人說那會兒想報覆性玩游戲，有人說經常失眠，棠冬想想，她最失控的，也就是那晚了。
裹挾在高考壓力之下的，還有更隱秘不可言的部分。
只是哭過了，人也清醒了，喝兩口果汁，這種及時有效的甜味劑麻痹人一邊退縮一邊知足。
她不能再貪心了。
高考如期而至，接連兩天的考試，棠冬發揮得很好，隨後學校組織估分，她對著志願填報指南，算了自己的分數。
不出意外能考上平城傳媒大學。
蟬聲聒噪，夏日像在嘶啞聲裏無限延長。
從一中出來的時候，她撐著陽傘，日頭隔一層傘面依舊炕得人發暈，她撿著樹蔭走，恍然才明白很久前的一個晚上，周凜白跟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們都是培養皿裏的一個小小樣本。
她也努力了，努力在這個步驟下，和他同步。
月底，錄取通知下來。
葉雯報了山城，蘇凱去了沿海。
長大這兩個字忽然具象，好像是離別。
漫長炎熱的暑假，棠冬除了隨大流也去學了車，還被小姨帶著去做了另外一件事。
解除和溫家的領養關系。
她成年了，這件事合情合理，但孫萍會答應還有另一個原因。
孫若消息靈通，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文件，說棠冬考上了大學，區裏對無父無母的學生一直都有獎勵政策，只要棠冬自己獨出去一個戶口本，就滿足資格，能申請拿到一萬多塊的助學金。
這筆錢，不多不少。
既沒有多到讓孫萍起疑，也沒有少到讓孫萍缺乏動力。
備齊證件材料，一行人去辦了手續，回來的路上，孫萍不放心地問這兒問那兒，主要關心這筆錢什麽時候能拿到。
孫若說還有些流程要走，跟她說不用急，又叮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總歸算是鉆了點小空子，我也是托了朋友幫忙才能辦成，要是之後有什麽人也要來打聽，那不是給我添麻煩嗎？”
孫萍貪便宜多年，這份諱莫如深她再熟悉不過，立馬表示理解。
“我不跟人說，我跟她們說這些做什麽，當是人人都能考上好大學的，”大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棠冬都比平日順眼幾分，“棠冬啊，你放假了也沒事，要不就回家來住？”
孫若閉著眼睛也猜得到親姐姐打的什麽算盤，無非是想偷懶躲閑把菜店扔給棠冬管，沒準還要伺候這一家三口，一日三餐。
“棠冬最近學車，駕校遠，小成早晚接她，住我那兒方便。”
孫萍小算盤沒敲響，但想想已經占了個大便宜，也沒多計較。
外頭高溫，開著小車的環衛老人跟曬蔫了似的在清理垃圾，往烈陽下不消站上兩分鐘，個個汗流浹背，苦大仇深，而車裏冷氣充足，淡淡的香氛清新又雅致。
坐在這樣的環境中，仿佛時間都精細地慢了下來。
孫萍微偏頭，不動聲色看看身邊的女兒。
她本來就生得好看，白瓷一樣的皮膚，幹幹凈凈，這兩年在周家一養，她小姨喜歡她，自然處處舍得，吃好的，穿好的，把她養得跟什麽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似的。
她舅媽家那個差兩歲的表姐，私底下提到棠冬次次都忍不住眼紅，有一回跟舅媽吵架，口不擇言說早知道她也沒爹沒媽，省得舅媽一味偏心哥哥，有什麽都只想著哥哥。
舅媽當時還打了她一巴掌。
旁人家的事，吵翻天，孫萍也只當笑話聽聽，只要好處是落在她身上的，她從來不管其他人死活。
這一想，想深了，來了閑情雅致似的，她教育起棠冬來。
“棠冬，你看看你小姨對你的事多上心，你報的那個大學學費不便宜吧，小姨對你好，你都要記著。”
棠冬悶悶說：“我知道。”
孫若坐在副駕駛，似乎一下從她聲音裏聽出古怪，扭頭朝後看了一眼，那個視角合理屏蔽掉孫萍，棠冬被觀察兩秒，又扭過頭去看車窗外。
送孫萍回了同福苑，之後車子往明悅小築開，路過門口超市，孫若喊了一聲停。
早上素姨沒買到新鮮的無籽西瓜，周凜白哦了一聲，但孫若如今已經習慣了，將這些細微反應放在心上。
除了西瓜，還買了兩盒提子，一紅一青。
排隊結賬時，周圍有點吵，偏偏這種環境最適合狀似無意地搭話。
孫若拿眼看棠冬：“不高興了？”
棠冬沒說話。
孫若繼續說：“你也沒什麽要問我的？”
到這句，棠冬才有了反應，欲言又止：“那個錢……真的是什麽助學金嗎？”
“不像真的嗎？”
棠冬把手裏的提子遞去掃碼，搖搖頭說：“我只是覺得，我有點幸運過頭了，怎麽什麽好事都能輪到我。”
孫若失笑，等打包這會兒，摟著棠冬肩膀親昵地晃了晃：“還好事呢，以後真就你一個人一個戶口本了。”
“以前不也差不多。”
擠在同一個小本子裏，可誰都知道她不是親生的，溫睿陽跟她吵架，開口閉口都是我爸我媽。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
進門換鞋，孫若還在跟她說這件事，她叫棠冬寬心，總歸是對她好的。
“你以後你有用得上證件的地方，方便。”
棠冬下意識點點頭，點完也沒反應過來哪裏方便，她去廚房拿刀切瓜，問孫若：“要不要給隔壁送一半？”
“好啊。”
孫若取來保鮮盒，靠在棠冬身邊，看著她低頭切塊的樣子，輕輕將她垂下的碎發別起來，聲音格外溫柔：“下午曬死了，頸子胳膊防曬霜都要塗，等日頭弱點，再叫小成送你去駕校。”
“嗯。”
孫若看著棠冬，若有所思地說：“棠冬，你喜歡平城啊？那邊就是北方了，冬天會很冷的，你看小凱家裏一說，他就考去沿海了，沿海不挺好嗎？你們小姑娘不是喜歡大海什麽的嗎？”
“我——”提著刀在流水下沖，她低著睫毛，“我都挺喜歡的。”
孫若忽感慨：“你說你要是能跟小凱在一塊多好。”
這話有歧義。
是學校在一塊，還是人在一塊，沒講清。
棠冬一時楞住，孫若挽起唇，問過來：“怎麽了？不喜歡小凱嗎？”
“喜歡……但不是那種喜歡。”
孫若替她解釋：“像阿白那樣的，拿他當哥哥是不是？”
棠冬“嗯”一聲，她自己心裏知道自己只是應了後半句，孫若也沒說別的，只是有點遺憾，她說棠冬還小，看不出來門道，像蘇凱那樣的家庭可遇不可求。
“你蘇阿姨脾氣特別好，她跟蘇凱爸爸都是苦出身，不會瞧不起人。”
話音剛落，孫若看到廚房門口的一道高大身影，笑著招手：“快來吃，剛買的西瓜，特別新鮮。”
周凜白穿著白色短T和灰色長褲走過來，接過一瓣問：“你們上午去哪裏了？”
孫若給棠冬使去一個眼色。
“棠冬媽媽有點事，升學宴，兩家都要辦，對對日子。”
說到孫萍，周凜白沒有好態度，輕哼了一聲：“她能辦什麽像樣的升學宴。”
惦記那點份子錢還差不多。
孫若三兩下將案板上的瓜皮收拾了，好笑地說：“別看你少跟你大姨家來往，你還挺懂她的。”
孫萍還真說了，她不懂升學宴這些，棠冬又是在周家考上大學的，是周家培養的人才，最好就是，宴呢，放一塊周家給辦了，她也就不操心了，份子錢各收各的。
周凜白問棠冬：“一起辦，你願意嗎？”
“可以啊。”
他臉上沾了一點西瓜汁，棠冬抽來紙巾，遞給他。
周凜白接過來，草草擦了兩下，卻沒擦到，棠冬微仰頭，用手指著示意了一下。
以前不知情還好，就當真如外人說的，不是親兄妹勝似親兄妹。
如今知情，孫若看到這樣的畫面，便心頭生愁絲。
她做不得周凜白的主，也不能告訴其他人，毀了周凜白對她難得的信任。
他不會害棠冬，這點孫若清楚。
愁來愁去，她也只能配合著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任其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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